妈妈,我多爱你!
1987年的大年初二,窗外格外热闹,天空从没有这样拥挤过,五颜六色的烟花带着呼啸冲上天空,气得被冷落的星星直白眼。
芸芸听着鞭炮声声,索性把台灯关掉,在黑暗里叹口气,躺在床上,听着客厅电视机的吵闹声,思念起爸爸。
"哎,爸爸出国一年了,好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。"芸芸自言自语。
芸芸清晰地记得爸爸临走前一天晚上和她的谈心。
"芸芸,我走了,你要体谅妈妈。"爸爸坐在沙发上抚摸着她的头发,极其柔和的语调。
芸芸心里酸酸的,爸爸一出国将是三年啊。
抬头想仔细看看亲切的父亲,遇上一道急切询问的目光。
"好吧,爸爸,我答应你。我一定尽量不和妈妈吵架,听话,帮帮她。"芸芸承诺。
芸芸一直和妈妈有点儿疙瘩,这一点爸爸深知,这次他出远门,最担心母女俩的热战和冷战。
"芸芸,我知道你是个说到做到的好孩子,爸爸相信你!"
奇怪,爸爸总是偏护妈妈,每次芸芸向他发妈妈引起的牢骚,他至多宽容地笑笑,从不会说妈妈的坏话,拿他真没办法。在芸芸和妈妈之间,尽管爸爸从不主持正义,芸芸还是喜欢他,每逢受了委屈就向他诉说,他不会向妈妈那样不不以为然或是斥责她任性。
一阵很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芸芸的回忆,她翻了个身,趴在床上,竖起耳朵听。
先是弟弟拖拉的脚步声,接着开门声,然后是尖尖的询问声。
"芸芸在家吗?"
是好朋友齐凯!芸芸从床上腾地弹了起来,迅速扭亮台灯,整了整压乱的头发,走出了卧室。
齐凯在门外,身旁还站着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,一脸焦急的神色。
芸芸愣了一下,莫名其妙地看着他。
齐凯赶紧给芸芸介绍
"芸芸,这是李珊的父亲,"
"我们家的珊珊今天找过你吗?"不等齐凯说完,中年男子迫不及待地询问。
"李珊怎么了?还没有回家?进来说吧。"这时芸芸的妈妈也出来了,站在芸芸身旁,对李珊的父亲说。
李珊的父亲面有难色,迟疑了一下,不很情愿地进了客厅。芸芸的弟弟关掉电视,好奇地站在一旁也想听,妈妈去准备茶。芸芸请李珊的父亲坐在沙发上,芸芸和齐凯在他对面坐下。客厅的光线要比门口好,芸芸发现李珊的父亲眼睛红红的,透着倦意和深深的悲伤。
"今天早上,我出去办点事。珊珊的妈妈又因为小事骂她。珊珊在家从来都是好脾气,逆来顺受 ,打不还手 ,骂不还口,对她妈妈从来都是的。听齐凯说,珊珊和你们谈到这些?"
"哦,知道一点儿。"? 芸芸嘴上这么说,心里却想:何止这一点儿。每次珊珊受责骂,芸芸都知道。珊珊就是《简爱》里的海伦。
每次问她为什么不反抗,珊珊总是那句话:
"这怎么可以?她是我妈!孩子的生日,母亲的难日。"
"哦,为这一天你妈的难日,你打算在你母亲的责骂下过一辈子难日吗?"芸芸受不了,讥讽珊珊。
珊珊郑重其事道:"没办法,谁是她是我妈?!"
得了,又转回来了,珊珊是一个受难的基督!
"她妈妈把她赶了出去?"芸芸气愤地问。她相信珊珊的母亲做得出来,她以前的确做过。
"要是那样就好办了,这一回是她自己跑了,并且她说再也不回家了。"
珊珊的父亲把头垂到胸前,不能掩饰地哽咽。
"珊珊也是个倔强的孩子。她是真的不再回来了!"
"我明白。"芸芸和珊珊做好朋友三年,深知她的秉性。珊珊会因儿时和别人打的一个赌而再不穿裙子,再热也不肯。
"她妈妈一定做得太过分了。"芸芸脱口而出自己的心里话。
"芸芸!"芸芸妈妈站她面前,手里端着茶,用责备的目光阻止她。
芸芸恨恨地收起说了一半的话,转过脸去避开妈妈的注视。
李珊的爸爸没有听到芸芸的话,双手抱头,肘臂撑在双膝上,弓着背,自顾自地呻吟:
"哦,珊珊她走了,只穿着毛衣,单鞋,没带一分钱。她会上哪儿?我都找了一天了。"
"珊珊连你我都没找,亲戚家也没去,她会去哪里?"齐凯也在问同样的问题。
芸芸的妈妈意识到事态严重,放下茶,没请客人喝,而是抱着自己的双肩在屋里踱起来,边走边自言自语:
"珊珊这么老实听话,真是不应该。"
芸芸闹不清妈妈的不应该指的是谁,是珊珊,还是珊珊的妈。
珊珊会上哪儿去了?每个人都在问自己。
芸芸突然记起珊珊说她不开心时,喜欢去圆明园,她说:
"我到圆明园,站在耻辱柱前,像照镜子似的,照照自己的不幸。"
"圆明园,你们去过那儿吗?"
芸芸的话吓了众人一跳,珊珊的父亲不解地摇摇头。
"珊珊常去那里,特别是她不痛快的时候。"芸芸解释。
"我去那里找。"珊珊的父亲立刻站起来,眼里注入了希望。
"我也去。"齐凯好兴奋。
"妈,我也要去!"芸芸的提议,她当然要去。
本以为妈妈会反对,妈妈却说:
"去吧,芸芸,找到珊珊后,一定好好开导她。"
芸芸太性急了,出了门才记起没带手套。妈妈看着她在屋里东翻西找,自己嘀咕:"真不可思议。"
"大惊小怪,连把孩子打死的都有,虐待的不足为奇。"芸芸爬到床底下,勾出掉在里面一只手套。
"芸芸,你答应妈妈永远不做这样的蠢事,妈妈会急死的。"妈妈拉住往外走的芸芸,几乎是恳求。
"妈妈,你认为这是件蠢事?" 芸芸不满意妈妈的用词。
"我以为这是件好事,否则珊珊妈妈永远不会做母亲!"芸芸很气愤,摔门而去。
芸芸骑上车,脑海里掠过妈妈不安的眼睛。
也许她真会急死的,妈妈爱我,虽不及爸爸,可比珊珊的妈妈强一百倍一千倍。
马路上要比楼前更热闹,橘色的路灯下,穿得暖暖和和的孩子们在放炮,高兴地捂着耳朵又叫又嚷。偶尔瞥见一对抱着孩子的夫妻匆匆赶路,不时彼此说说笑笑,不知他们是刚逛完商场,还是刚从父母家回来。芸芸感到心情沉重,与这个新年喜庆的夜晚很不协调。
珊珊的爸爸车骑得飞快,在最前头,芸芸和齐凯吃力跟着。大家都有心事,谁也不讲话。
圆明园很快就到了,芸芸和齐凯尾随着珊珊的父亲,很快找到了守夜人。这是一位热心的小伙子,他立刻借来一辆单车,领着三个人进入黑洞洞的公园。
芸芸穿得很厚实,可还感到阵阵寒意。夜在这里格外狰狞恐怖,远望那堆废墟,像孤魂野鬼的家。
珊珊的父亲拐到废墟前支住车,磕绊地爬上去,芸芸,凯凯跟在后面,学着珊珊父亲的样子,大声唤她的名字。
废墟的地带开阔,声音传得很远,隐隐地还有回声,那共鸣听着很慎人。芸芸不由自主地拽住凯凯的手,这双手是那么小,那么凉,没有记忆里妈妈的手温暖有依靠。
芸芸很想妈妈,也许她在窗口织着毛衣,等她回家。
一个磕绊让芸芸回到现实,抬头看见一个狰狞的石雕,吓得芸芸死捏凯凯的手。
"芸芸,你怎么样?我有些怕。"凯凯的声音颤抖。
"我想妈妈。"芸芸发现自己答非所问。
"芸芸,你听珊珊爸爸的声音不对头。"
珊珊的爸爸在呼喊,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。
"珊珊,她难道不怕吗?"凯凯说,"这里静得让人心慌。"
芸芸刚想阻止凯凯说下去,忽然高大的石雕顶上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,接着扑啦啦,头上掠过一阵黑影。
凯凯和芸芸抱在一起,俩人同时闭上眼睛,同声惊叫:"鬼!"
远处传来"哇哇"的鸟叫声。
"是乌鸦!"凯凯放开芸芸。
芸芸明明看见两个男人的身影在不远处晃动,可还是不能摆脱恐惧。
"要是妈妈在我就不害怕了!"芸芸很少这样想。小时候和小朋友做老鹰捉小鸡的游戏,她从不做小鸡,当然也不扮鸡妈妈,芸芸一定要做老鹰的。
芸芸觉得这一个个柱子后面,石堆后藏着神秘的什么,令她害怕。
芸芸一向宣称什么都不怕,现在也怕了。她怕的其实不是什么神秘,而是实实在在地离开妈妈。芸芸从没有比现在更需要妈妈,她也没有比现在更爱妈妈的时候。芸芸省略了妈妈的所有不是,抖落出妈妈的所有辛苦,细细筛出妈妈的爱,一遍又一遍。
最后,芸芸想起犯的最新错误。
事情很简单,国庆时,她要和同学一起到天安门广场上过夜,玩耍。妈妈死活不同意她在那里过夜,当同学来找她时,妈妈替她回绝了。
芸芸气得大叫:
"我们说好了,不守信用,以后谁还相信我?"
妈妈却平静地说:
"芸芸,你怎么对爸爸许诺的?"
"该死,他怎么什么都和你讲!"芸芸肺都气炸了。
芸芸的整个假期过得别别扭扭的。尽管妈妈一再顺着她的意思安排伙食,尽管她承认对于父亲和同学的承诺,她更愿意遵守对爸爸的承诺,可芸芸还是不释怀,不甘心,不满意。芸芸最后向妈妈宣布:
"我不再给爸爸写信了,因为他背叛了我。" 妈妈起初以为芸芸闹着玩,她这一回是认真的,努力克制自己不拆爸爸的来信。妈妈伤心地直叹气,也没用。
现在,芸芸回家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给爸爸写一封长长的信,告诉他:她错了,她是多么爱妈妈。真的,她爱。
芸芸跟随着那守夜的小伙子,珊珊的爸爸,和凯凯一起找遍整个公园,从西门一直到东门,一无所获。芸芸觉得自己像夜游似的有些恍惚,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废墟,怎么蹬上车,心事把她装得满满的。直到出了公园,站在大门外,路灯的光芒刺得芸芸睁不开眼睛,她才发现离家还远得很。珊珊的爸爸垂头丧气立在路灯下,连他的影子都显得悲哀了。凯凯脸上有愁,但还有一些庆幸,是为逃离了那恐怖的黑暗。
"叔叔,珊珊也许想通了,自己回家了。"齐凯天性乐观,总往好的地方想。
"会吗?"珊珊的爸爸想相信。
"会的,一定是的。"芸芸也希望有奇迹出现。
"回去看看吧!" 凯凯又添一句。
芸芸正要和凯凯一起去,珊珊的爸爸不同意:
"? 你别去了,快回家吧。凯凯顺路,你不是的,你妈妈会着急的,天晚了。"
芸芸想妈妈一定在担心,于是点点头,目送他们骑上车远去了,转身她也骑车朝家奔去。
身旁是掠不尽的路灯,一盏一站,回家的路从没有这么漫长。啊,看见了,那最后的路灯下,旁边站着一个人。车子越骑越快,看清了,那个人是妈妈。
"妈妈!"芸芸把车停在妈妈面前,从车上跳下,只急急地喊了一句,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"没找到。"善解人意的妈妈看到了。
"是的,没有。"芸芸心不在焉地应着。
"妈,"芸芸继续,轻轻地说," 我永远也不离开你,就是你骂死我,打死我,我也不离开。"
"出去了几个小时,哪儿学来的疯话!妈妈 可不愿做个恶女人。"妈妈一边说一边替芸芸把松开的围巾系好,芸芸把头靠在妈妈的肩上。
夜深了,芸芸坐在灯下,铺开信纸,准备写信给爸爸,不经意地看到早上看的书打开着,上面泰戈尔的诗《审判官》印入眼帘:
你想说他什么尽管说罢,但是我知道我孩子的短处。
我爱他并不因为他好,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小小的孩子。
你如果把他的好处与坏处两两相权一下,恐怕你就会知道他是如何的可爱罢?
当我必须责罚他的时候,他更成为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了。
当我使他眼泪流出时,我的心也和他同哭了。
只有我才有权去骂他,去责罚他,因为只有热爱人的才可以惩戒人。
芸芸觉得妈妈就是这样爱她,她过去并不懂得,也不珍爱,现在她对这一切看得这么真切,仅仅是经历了这么一个夜晚,她长大了。
(文/君念)